祖母在我出生前一年过世,祖父当时才六十二岁,此后三十多年,他孑然一身,没有再娶。感情太好也罢,传统老派也罢,反正大家都觉得十分自然,没人会想到再找个老伴,这事绝对不可能。祖母的两张照片一直挂在祖父卧房,一张是年轻时女学生模样,一张是晚年。一九七四年秋天,我高中毕业,无事可做,到北京陪祖父,在祖母照片下搭了一张小床。差不多有一年时间,除了陪祖父聊天,听老人家说过去掌故,跑腿去邮局,去商场购物,没别的事可做。
非常无聊的一段时光。那时候,姑姑也五十多岁。住在城市西边,路途有些遥远,每个星期天都赶过来看望祖父。在我眼里,她完全是个小老太太,可是性格开朗,心态始终像个女大学生。姑父还关在牛棚,唯一的表姐分配在外地,自家房子让别人占了一半。好像也没听到姑姑有什么抱怨,仍然是喜欢养花,有一天突然打电话过来,让我陪她去远郊的黄土岗买几盆花。
黄土岗很远很远,具体位置也不太清楚,反正是远,来回超过一百里路。这地方据说早在大清时就种植花卉,不仅养花,还生产和加工掺了茉莉花的鼻烟。说好一边问路,一边去,真找不到就打道回府。很多困难没想过,爆胎了怎么办,体力透支了怎么办。起早带晚,最后找着地方,买了几盆花,凯旋而归。“凯旋而归”四个字会让喜欢咬文嚼字的人生气,这是病句,凯旋后面再跟上“归”字,屋下造屋床上施床,显然有些多余,不过用来形容当时的心情非常适合。问题不在于跑了多少路买了几盆花,关键是那样的岁月,“文革”大背景下,姑姑一个孤立无援的小老太太,几年前还做过癌症手术,仍然能有这份淡定和闲情。祖父大为欣赏,连声说应该好好地写首诗称赞,临了诗有没有写也不知道。他经常说要写诗,有时候真写,有时候也就说说而已。